金城是在一次跟同学吵架的时候,被人告知他父亲曾经是反革命的。
回家后,他径直奔到母亲跟前,问:“别人说我爹之前是反革命,害死过人?”
母亲的脸唰的就白了,嘴张了张,想说什么没说出来。
金城明白,这事情应该是真的了。
据村里老人说,金城的父亲确实是反革命,至少有两名共产党,是因为他父亲的告密,才被捕杀害的。
解放后,金城的父亲被执行枪决,当时金城才两岁。
父亲死后,金城的母亲独自抚养他们兄妹三人。
他母亲央求人家,她男人死有余辜,已经得了报应,但他的几个孩子是无辜的,希望大家不要为难他们。
不仅如此,金城的母亲,竭尽所能帮别人干活,只求别人口下积德。
当初,金城的父亲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狠,很多人都惧怕三分。但他被枪决之后,很少有人揪着历史账不放,何况金城三兄妹都不是很灵光的人,不少人觉得这已经是报应了。
于是,日子这么一天天往前过,这一页历史几乎被尘封了,只是人们私底下,偶尔会扯出来闲聊几句,但从不会当着金城他们的面说。
尽管看起来大家已经原谅他父亲的罪恶了,但后遗症还是有的。
最明显的是,金城的哥哥,已经三十出头,依然讨不到媳妇,他的姐姐二十六岁,也迟迟没有人来提亲。
对于历史,可以不提,但并没有忘记。
说话聊天帮忙干活都没问题,但要成为一家人,对不起,心里还是有界线的,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。
金城的哥哥,枪决他父亲的时候他已经七岁,很多事情他都隐约懂得。也许他知道,自己身后总有一道阴影,自己逃不了,这是一辈子的事情。
但金城不一样,由于年纪小,他没有那些负担。所以直到他在十六岁那年,被同学告知自己是反革命的后代时,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。
从那以后,金城就像挂在绳子上晾晒的腌菜一样,每天耷拉着脑袋,无精打采。
有人家给他介绍一个姑娘,当他得知对方由于天生不能说话,腿也有点残疾的时候,愤然拒绝:“是没人要了吧?这样的人,我宁愿单身一辈子。”
结果对方家里人痛骂了他一顿:“娘的,一个反革命后代,还嫌弃老子的人?”甚至叫嚷着要上门收拾金城一顿。
后来金城对于找老婆的事情再也不抱任何希望了。每天就老老实实跟着大哥和母亲种地,一年四季,面朝黄土背朝天。
金城三十五岁那年,他的母亲去世了。
一个家再穷,只要有母亲在,怎么都还算是个家,可一旦母亲不在了,这个家也就名存实亡了。
母亲走后一年不到,本该相依为命的兄弟俩,开始内讧,整天闹得鸡犬不宁。
人情的悲哀莫过于此,本该相濡以沫的亲友,却要恶言相向,甚至动棒动刀,不得安生。
从小饱受心灵压抑的哥哥,一直承受着生活的苦。内心和外界的双重压力,让他把情绪的洪水都朝他的兄弟金城倾泄出去。
强势的哥哥把金城赶出了家门,无处可去的金城,只好四处游荡,出卖自己的劳动力,换来一日两餐。
太平年代,饿不死勤快的人。金城靠自己的肩挑背扛,求得一日两餐,一杯凉茶,几件衣裳。
后来,政府的扶贫政策不断跟进落实,金城因此有了新的住所和生活必需品。并且政府工作人员给兄弟俩做思想工作,两兄弟又住到了一起,一起种地,一起过日子。
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,两兄弟又开始闹别扭,锅碗盆瓢都砸得粉碎,圈里的猪饿得翻墙出来,啃食别人家的菜园,人家找上门来破口大骂。金城对此充耳不闻,收拾衣服准备出去游荡谋食,还笑大哥无能,死了做肥料都没用。
本就对生活无望的大哥,面对外人的辱骂和兄弟的嘲讽,终究没有熬下去,选择了喝农药自杀。
对于大哥的死,金城表现得很麻木,只是过了一段时间才觉得有些不习惯:“没有人跟我说话了,别的倒还好。”两个亲兄弟的感情竟淡泊至此。
独身一人的金城,全部靠政府的低保过日子,每天无所事事,浑浑噩噩。
50岁那年,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的,有好心人给他介绍一个女人,女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,反应迟钝,也有快五十岁了。
别人说,年纪渐渐大了,两个人互相做个伴吧。金城巴不得有人愿意跟他做伴,欣然同意。
女人看着金城,呵呵傻笑,或许,受尽了旁人的嬉笑,金城憨厚却真诚的目光让她有了不一样的感觉吧。
村干部也很赞成他们两个人搭伙过日子,并且主动张罗,还是请亲朋好友吃个饭,也算是个仪式。
周围人都说这是好事,都乐意前来帮忙。并且东家一块腊肉,西家十斤大米,赶场一样,热热闹闹的。
然而就在当天,大伙儿正开心的时候,忽然来了一帮人,说是这女人本是定了亲的,前段时间男方生病,以为救不过来所以退婚了,后来又奇迹般地好了,所以理所当然,女人是要跟原来的男人走的。
来人不由分说,连推带拉把女人弄上了车,一眨眼已经不见了踪影。
有人试图阻拦,但一来人家有理且来势汹汹,二来金城这边无名无份,怎么说都没有道理,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被带走。
据说女人被带走的时候,一直回头看,嘴里念念叨叨“金城”两个字。
这件事过后,金城消沉了好一段时间。每天不言不语,关着大门,饿了就吃,吃了就睡,云里雾里一样地过些日子。
金城说,这都是命,这辈子就这样了,熬到哪天就是哪天,听天由命吧。
后来,金城被安排进了县里的福利院,后来就很少听到关于他的消息了,是死是活,都不知道,也没人关心。